老人常說,兩個人之所以會相遇,要麼是有緣,要麼是有債。
緣一耗盡,命數里就再不會有這個人了。
我也曾遇到過一個命定的人。
他將我從泥潭中拉起,給了我重新開始的機會。
在多年後,我想要結束生命之際,卻收到了一台他曾經送給我的DV。
過往種種像是勇氣的迴光返照,又讓我循著過去的軌跡去整理好自己的人生。
可是那個教會我勇敢的人——
裴漸州,卻再也不會出現了。
1
今天是我的二十八歲生日。
我終於鼓起勇氣辭了職。
我把辭呈發送到了公司的郵箱,然後抱著自己的箱子回了家。
那隻小狗依然在路邊等我。
我每天上下班都會給它捎點零食。
它早已和我熟絡起來,仿佛約好一般總在這個巷口等我。
我並不是不想養它。
只是我連養活自己都很費勁。
手機的螢幕亮了又亮。
我雙手吃力地抱著箱子,沒有餘力去查看懷裡手機的信息。
不用看也知道,肯定是弟弟發來的。
今天是九月一號,弟弟要開學需要學費和生活費。
路過藥店的時候,我買了兩粒安眠藥。
今天是我的二十八歲生日。
我決定結束自己的生命。
2
我回到家,屋子裡黑漆漆一片。
我把箱子放在玄關的鞋架上。
進屋後,從抽屜里拿出一個小玻璃罐子。
我摸出口袋裡紙袋包著的那兩粒安眠藥放了進去。
然後把罐子裡的安眠藥全都倒在了手心裡。
數了數,正好二十顆。
我攢了小半個月。
我看著藥片,猶豫了半晌。
在把藥吞下去的一瞬間,我想了很多事。
我想起十八歲第一次來南城的時候。
拖著很多行李,到處找廉租房的狼狽模樣。
想起十六歲的時候,裴漸州帶我去山上看星星。
我倆在山上守了整整一晚,被咬了一身的蚊子包。
想起十二歲的時候,我和陳耀一塊去摘野草莓。
陳耀被小蛇咬了。
我倆驚慌失措地跑回家,都以為他要死了。
父親氣得發抖,用最難聽的髒話罵我。
最後好在那條蛇沒什麼毒,敷點草藥就好轉了。
父親余怒未消,大罵我是不是想讓他斷子絕孫。
可是爸爸,我不是也你的孩子嗎。
也許他真的從不這樣想。
所以才會拳腳相加地把我打得奄奄一息。
還是陳耀看我不動了,撲在我身哭著求爸爸別打了。
我的左腳腕骨骨折了,在鎮上的診所打了石膏。
不知是不是不正規的原因,落下了毛病
後來我走路時,左腳有些微跛。
我在腦海里努力回想著自己前半生的回憶。
竭力試圖找出一些溫暖幸福的碎片來。
可是除了謾罵和毆打,好像再沒有其他的東西。
只有裴漸州。
可儘管只有一點點裴漸州。
也在漫長的時光里逐漸風化得殘破不堪。
3
我醒來了。
一睜開眼就躺在了醫院的病床上。
還是沒能死成。
昨天陳耀給我發信息說要開學的學費和生活費。
我沒有轉帳過去。
打了很多個電話都沒人接,他只好上門來找我。
「姐,你不給我錢,我只能去借貸上學了。」
「你說你自殺幹什麼,你死了我怎麼辦,我還沒念完書呢?」
陳耀坐在病床邊,一邊刷手機一邊埋怨著我。
對於原因,他絲毫不關心。
只是怕我死了,經濟來源就斷了。
我昨晚剛洗完胃,勉強撐著上半身坐了起來。
摸過一旁的手機把錢轉給了他。
胃裡傳來陣陣刺痛感,密密麻麻的讓我忍不住想乾嘔。
他拿到錢,只說了句晚上要早點回去收拾宿舍。
然後轉身離開了病房。
我又在醫院住了兩天,等身體好轉了些。
扶著樓梯去住院部繳清了費用,當天就回到了我的出租屋。
出租屋的地上還散落著幾片沒能吞下去的藥片和玻璃罐子。
手機鈴聲又響了起來。
錢沒給夠嗎?
我皺著眉拿起了電話。
來電顯示是個陌生號碼。
「您好,是陳小姐嗎?」
「您好,你是?」
對面的聲音夾雜著沙沙的電流聲,好像信號不太穩定的樣子。
「我這邊是快遞,您這邊有一個上門件預計在下午派送,您哪個時間段方便接收呢?」
我不記得我買過快遞。
誰會在自殺之前還買包裹的。
我只當是騙子電話,淡淡開口。
「我沒有買過快遞,也沒有錢可以詐騙。」
「這是他人給您代買的,我們的電話號碼是驛站號,您可以通過官方客服查詢。」
我半信半疑地在官方網站上查詢了電話號碼。
確實是驛站配送號碼。
「您那邊可以看到寄件人是誰嗎?」
對面安靜了一會,然後回應道:「葉瀟瀟。」
葉瀟瀟?
我迅速地在腦海里飛速地過了一遍這個人名。
可以確定以及肯定,這個人,我不認識。
4
就這樣,我揣揣不安地等到了下午。
快遞員果真送來了一個盒裝包裹。
沉甸甸的,就連外層也密密麻麻纏著膠帶做了防水處理。
「是不是寄錯了?」
我再三和快遞員確認。
「地址精確到門牌號,您的名字和電話也很完整,確實沒錯。」
寄件單上葉瀟瀟的電話根本打不通,使用的地址也是快遞站的。
我只好籤收了這來路不明的包裹,卻不敢打開。
把它放在了雜物間便沒有再分神去管了。
現在的我急需找一份新工作來維持生活。
大霧三年,經濟下行,工作越來越難找。
我逐漸開始有些後悔,是不是不該從上一家公司離職。
可一想到部門主管那張油光滿面肥頭大耳的臉和如蛆蟲一般遊走的不老實的手。
我忍不住乾嘔起來,嘔到眼眶發紅髮澀。
好沒出息的我,又想起了裴漸州。
那天晚上的月亮被厚厚的灰色雲層擋住。
我被按在巷角的石磚牆上拚命掙扎,嚇得一直流眼淚。
嘴巴和手都被膠帶纏了起來。
那個男人沒說話,只是一隻手掐住我的脖子,一隻手開始解褲帶。
我被掐得頭昏腦脹,卻還是強行保持意識掙扎。
就當我以為我會被掐死施暴時。
忽然,一束手電筒的光亮照了過來。
一個身影也隨之迅速沖了過來,一腳踹向了男人的腰窩。
男人沒反應過來,毫無防備地滾倒在地上。
我的眼眶裡全是淚水,模模糊糊看不清來人。
身影的第二腳踹在男人的下身,痛得他一邊哆嗦著抽搐一邊叫罵。
「你他媽誰啊?多管閒事被老子抓到弄死你!」
「我操你媽的!陳月光,你跟你媽一樣是個婊子!」
「老子200上得了你媽,也上得了你!」
「賤人,敢他媽偷襲老子,婊子養的……」
身影拉起我在城中村的小巷道里狂奔不止。
偶爾一兩盞感應燈微弱的光把我們的身影無限拉長。
一直跑出了好幾個巷道,我們才氣喘吁吁地停下來。
他幫我把嘴上和手上的膠帶撕下來。
這膠帶黏著頭髮,疼得我呲牙咧嘴。
借著微弱的光,我抬頭看向他。
大概是跑熱了,他脫下外套。
裡面露出的藍白色校服很是顯眼。
「……裴漸州?」
他有些驚訝地看著我。
「你認識我?」
5
時隔半個月,我終於找到了一份文員的新工作。
一切又要從頭開始。
但好在工作環境與先前相比已經好了太多。
同部門的同事大部分都是女生。
我的性格內向,又習慣了走路的時候微微低著頭。
所以和同事幾乎都是點頭之交。
除了那個新來的女生。
她長得很漂亮,五官精緻小巧,染著一頭扎眼的粉發。
剛開始我對她也不甚了解,只是從同事閒聊時得知她的學歷很高。
「不知道為什麼要來這種小公司做文員。」
「現在社會已經卷到985都活不下去了嗎?」
可她的性格很好,活潑開朗,熱情陽光。
連我這麼悶的人也忍不住和她多聊幾句。
在聽說我老家在安樂之後,她似乎很激動。
「你高中也是在安樂念的嗎?」
我點點頭:「大學以前我一直都待在安樂。」
她告訴我,她高中時期也在安樂念過書。
雖然安樂地方小,但她比我小兩屆,我又是個兩耳不聞窗外事的。
不認識她也實屬正常。
可是她接下來的話卻讓我身體一僵。
「我真的在安樂念的高中呀,說不定我們還有共同回憶呢。」
「不知道你還有沒有印象,那個很有名的和你一屆的學長。」
「我記得是叫……裴漸州吧。」
時隔多年,這個名字重新被別人提起。
一種異樣的感覺湧上心頭。
像是早已蒙塵的日記本又被重新翻開。
字裡行間的回憶卻仍然鮮活得恍如昨日。
我像是抓住救命稻草一般地急切開口。
「你還有他的聯繫方式嗎?」
她愣了一下,隨即搖搖頭,眼神里閃過複雜的情緒。
「你們不是認識嗎?怎麼沒有聯繫方式?」
「我那個時候沒有手機。」我坦言。
沉默片刻後,粉發女生用像是開玩笑般的輕鬆語氣道。
「朋友之間怎麼也得留電話吧,不然每年怎麼互寄生日禮物。」
禮物。
這個字眼讓我一下便聯想到了雜物間的快遞盒。
意識到自己的想法有多荒唐後我忍不住笑了笑。
她沒再說話。
我有些失落地看著她辦公桌上的玻璃花瓶失神。
即使再見到他,現在的我就能勇敢地開口嗎?
我今年二十八歲了,依然性格懦弱,走路含胸駝背。
說話時依然不敢直視別人的眼睛。
一地雞毛的人生好像和十幾年前比起來毫無長進。
看到這樣的我,裴漸州大概會覺得失望吧。
算了,不知道也好。
6
我實在是一個寡淡無趣的人。
雙休時我也沒有什麼娛樂活動。
一般都是坐在家裡看看電視,整理和擦拭箱子裡的舊物。
現在的我已經有能力買得起攝影機了。
可是卻好像對這曾經徹夜輾轉念念不忘之物失去了少年時的那份熱情。
「人總是會被年少不可得之物困其一生。」
初讀這句話時我並不太理解其中的意思。
再看時已經隔著漫長的歲月和安樂的那些記憶遙遙相望。
幸福完整的家庭,只能在電視上看到的DV機。
還有裴漸州。
我的目光落在雜物間地上的那個快遞盒上。
甚至有一瞬間在想,有沒有可能是裴漸州寄給我的?
可是如果他知道我的地址,為什麼不來看我呢。
拿過快遞盒,似是下定決心般剪開了包裝。
密封得又厚又嚴實,物品的寄件人像是生怕摔壞了裡面的東西。
剪開最後一層泡沫紙,我呼吸一滯,愣愣地坐在地板上。
是一台DV機。
除了鏡頭是新的之外,通體都是老樣式。
DV機的手持部分因常年的握持早已經磨損掉漆。
銀漆斑駁之處,露出黑色的機體。
它機身上碎裂的紋路和記憶中的重疊起來,形成了同一幅畫面。
此刻我無比地確信,這就是裴漸州的DV。
是被我爸摔壞的那台。
當時鏡頭被砸壞漏光,裴漸州取回去換了新。
嘗試打開DV的時候我的手一直在發抖。
出乎意料,這台年歲已久的DV居然還能開機。
滿格的電量和正常順暢的屏顯無一不顯示著它是持續被人使用且養護的。
我隨意翻了一下。
相冊里儲存了很多很多的視頻。
但由於封面都是黑色,不能確定文件是否損壞。
我小心翼翼地把DV機的儲存卡取了出來。
將讀卡器的接口插進電腦,顯示儲存卡里有一個文件夾。
文件夾里全是視頻,每一段視頻的名稱都是日期。
我急切地想知道他的現狀,於是點開了今年最新日期的視頻文件。
「2023.1.21」
7
視頻里赫然出現了一張我熟悉的臉。
說熟悉,卻也有點陌生。
數十年未見的裴漸州長開了。
俊逸的臉龐褪去了少年的稚嫩和青澀,輪廓線條更加稜角分明。
他穿著我沒見過的制服,舉著DV。
和我無數個夢裡的長大的裴漸州很像。
他笑得意氣風發,挺起胸膛對著鏡頭敬了個禮。
我忍不住眼眶酸澀。
往日的記憶如潮水般漫湧上來。
「那你想做什麼?」
「我想做警察,像我爸那樣的警察。」
「原來你爸是警察啊!怪不得連走路都好像模特,腰挺得那麼直。」
「噓——」
十六歲的裴漸州對我比了個手勢,然後有些嚴肅地靠近我。
「這件事兒你得替我保密,我爸不讓我告訴別人。」
我忙不迭地點頭,然後也將食指學著他的樣子抵著唇。
真厲害,不愧是裴漸州。
想做的事就一定會去完成。
身上總是有股讓我羨慕不已的勇氣和衝勁。
視頻末,裴漸州輕聲說了句:「下次見!」
我不懂這句話的含義。
視頻拍攝距今已經有八個月余的時間,期間我甚至沒有收到過裴漸州的任何消息。
下次見的「下次」,究竟是什麼時候呢?
我反覆查看視頻里是否還有被遺漏的重要信息。
短短九秒的視頻,循環看了幾十遍。
甚至只要閉上眼就能逐幀在黑暗中播放。
可是再沒找出什麼有用線索。
我把光標往下拉,從第一個視頻開始看。
拍攝地點是高中的教室。
熟悉的桌椅,高高摞起的書和坐的筆直的我。
這段視頻只有三秒鐘。
與其說是視頻,不如說是圖片。
鏡頭從始至終沒有移開過,畫面也毫無變動。
唯一能看出是動態視頻的地方只有我耳後被風微微吹動的碎發。
我滑動光標繼續點開下一段視頻。
思緒也漸漸隨著DV的畫面沉入回憶。
8
裴漸州搬來安樂鎮那天,引起了不小的轟動。
一輛巨大的廂式貨車駛過小鎮的水泥路,捲起陣陣煙塵。
貨車停在了槐花巷口。
鎮上有個帶前堂的三層小院落,從三年前就開始出售。
房東一家把戶口遷去了城裡,閒置的房子打算賣掉。
對城裡人來說,這個小別墅位置太偏。
可對於安樂人來說,大家都是做點小雜貨生意。
買一個院落的價格有些太過高昂。
這件事也就這麼擱置了三年。
就在前幾天,院落終於賣出去了。
聽說買家一次性就繳清了全款。
廂式貨車上下來幾個男人,開始忙前忙後地往院子裡搬行李。
隨後,裴漸州也從車上跳了下來。
裴漸州的臉生的精緻又俊秀,一看就不像本地人。
加之個子很高,人清瘦挺拔,身形也挺立。
一下子就吸引了人們的目光。
後來,閒暇時聽姑姑和其他阿姨在屋口聊天。
我才勉強用碎片拼湊起了裴漸州的身世。
裴漸州一家是從南城搬過來的。
「你沒見他家只有男人?離了呀,聽說裴志和還把城裡的房子留給了前妻。」
「那你沒準有戲!你男人前幾年走了,剛好來這麼一個有車有房的。」
「是啊,你讓春蘭給你倆保個媒,我看他相貌也生的不錯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