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玉對外稱暴斃而亡後,陳若立刻就病了。
郭玉之死的真相瞞不過郭斐,他替厲紅纓遮掩事實,承擔了民間的流言蜚語,獨自在太廟宋太后靈前跪了一整夜
他以為厲紅纓是擔心若是有朝一日郭玉復位成功後,他們這些下屬都會被清算,索性永絕後患。
他既驚且怒卻無法懲處,終是下詔令其非詔永不得回京。
郭斐從未想過阿忠會參與其中。
厲紅纓被逐,他還留在皇宮。
有陳若在的皇宮。
郭斐早知道陳若愛郭玉,卻不知道她愛到如此地步。
她請求賜死。
郭斐所有因郭玉之死而產生的些許妄念終究得來其應有的灰飛煙滅。
他心心念念的妻子陳若平靜跪在他面前,請求他殺了她,並為此承認了郭玉回宮後,她與郭玉的往來,他們之間的情深不許。
生死相隨,多麼動人的愛情,可他卻是這場愛情的局外人。
「您若真的愛我,我死後,請您放過我的家族。」唯一與他有關的,竟是這句話。
郭斐燒光了當年他寫給陳若的信件,無論是被截下來的,還是送到陳若手中的。
最後剩下的僅有一件褪色的舊衣。
屬於過他的母親,也屬於過陳若。
在阿忠將它高舉火堆之時,郭斐不顧九五至尊的儀態,將其搶下埋首在懷,「通通退下!皇后之事,朕不想聽見任何流言蜚語!」
阿忠明白,年少的自己又一次選擇了護住陳若。
這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
陳若好端端活著,郭斐卻病了。
他的病來的緩慢而綿長,就像春將至,冬未離時凍土下不甘化盡的雪,痛苦的有時不是軀體,而是靈魂,是從前戰時都不曾有過的累。
就這樣吧,就這樣耗下去,他和陳若無望的一生,註定糾纏。等到耗盡最後一點情誼,等到誰先撐不住,骨與血在歲月里灰飛煙滅,才算恩怨了結,兩兩相清。
他和陳若,和母后,和郭玉。
郭斐越來越疲憊,連上朝都有幾分懶散,用藥也遲遲不見好,太醫說是心病。
心病,心在哪裡,病就在哪裡。
郭斐是這麼認為的,可有人不這麼認為。
13
阿忠快馬加鞭趕往邊關,他接到厲紅纓的來信,信上稱她的時日無多。
怎麼可能,他記得她明明還有三載歲月,為何此時便到了盡頭?
跑死三匹烈馬,他終於見到她。
原先的烏髮已夾雜點點斑白,鮮艷明亮的紅唇泛上死寂的灰,處處昭示著天壽不永,唯有一雙眼睛愈發堅毅剛強。
當年他沒有見她最後一面,視為憾事,如今再見似乎不如不見。
阿忠急促的步子在看到厲紅纓身邊的男子時突兀剎住。
極度的震驚與難以置信。
這次不是陛下在控制,是我。
我認得那個年過四十卻青絲盡白,形容枯槁的男子。
我失聲叫道:「師父。」
師父仙去前的最後幾年我與眾師兄皆無緣得見。師兄們在聽聞他的死訊時,趕去祭拜。我因年紀尚小未能成行,聽師兄說,他替人行禁忌之術而壽元全盡,令人將其焚化為灰後撒於江海。
他們遍尋遺骨不得最後只能向江河行大禮以告慰師尊,誰知我竟然在陛下的回憶中得見其逝前音容。
師父最後死於南疆,為何會在雁北關出現?
我操縱阿忠上前想問師父,誰知在我喊出那一聲後,阿忠的身體再次不受控制。
阿忠眉頭微蹙:「因太上皇之事,陛下的身子總不見好。」
厲紅纓失去血色的臉龐露出一絲奇異的笑:「我看是因為皇后吧。」
阿忠嘆道:「陛下痴心,心病難醫。」
厲紅纓突然笑了,笑聲越來越大,最後竟透露出一種瘋狂和狠厲:「我倒是小瞧陳若了。」
阿忠勸慰道:「將軍何必自苦,情緣二字強求不得。您若調理自身好生修養,來日陛下氣消,亦是來日來日方長。」
厲紅纓眉頭一挑:「公公也認為我因為愛慕陛下而嫉恨陳若?」
她湊近阿忠耳邊低低說了幾句,阿忠原本還算紅潤的面色瞬間慘無人色。
末了,厲紅纓似是無奈又似是惋惜:「既然陛下愛慕皇后至此,真相便不必讓他知道,你回宮後仔細斟酌行事,即使中宮身亡,也要將此事隱去,瞞上陛下一輩子。這也是我當初抗下南宮之事的初衷。」
阿忠沉默良久,顫顫巍巍指向厲紅纓斑白叢生的發,嗓音都是顫抖的:「那將軍的事也要瞞著陛下嗎?日後,日後,若是陛下問起將軍。。」
「日後,陛下有大魏千千萬萬的子民要操心,我不過千萬之一,何須陛下掛心?倘若陛下有一日真的問起,便說我為報家仇,執意突襲突厥,最後戰死沙場,屍骨無存。只願他日陛下萬歲壽終,過奈何橋邊紅藥,勿記我獨斷專行,改他一生命運。」
她轉身走向我的師父,輕聲道:「紅纓一人之願,竟也令先生折損天壽,上天不公,此恩此義唯有來世相還。」
我那一輩子瀟洒自如的師父不過一笑:「得救大魏萬千子民於水火,只需山中居士一命耳,何其有幸,謝上天厚愛,吾一身術法終有歸去之地。」
14
陽春三月,春風拂過鳳儀宮門檻,滿室沉水香氣散盡,只余淡淡檀香,郭斐走過白紗遍布的鳳儀宮正殿,恍惚想起那一年相見亦是漫天縞素。
原來這段情一開始便預示了不幸的結局。
他走近安靜的內室,裡面宮女們的啜泣聲戛然而止,很久很久之後只有一聲:「阿若。」
無人回答。
風過無聲,雁過無痕,此世無緣,來世不可再續。
陳若在漫天沉水香里斷斷續續地病著,不見好也不見壞,直到阿忠回京,病的便狠了。阿忠有意無意隔絕陳若的消息,郭斐有意不去主動聽。
陳若徹底病重時,阿忠派人送來一杯龍井。
她看到那杯龍井,宛若死灰的眼裡瞬間起了火。
她命人開了窗,天光照在美麗依舊的臉上顯出幾分恬淡,她端起龍井一飲而盡。
隨即閉眸未發一語,只在最後的最後,喚了一聲:「阿玉。」
尚在病榻上的郭斐強撐著趕去鳳儀宮時,未見到她最後一面,只聽見宮人轉述陳若拒絕服藥,與最後那一聲遺言。
郭斐的病情再次加重,三月之後,他成了人們口中喜怒無常的陛下。此去經年,他將喜怒不定的君主形象維持的很好,唯一的情緒失控則是聽聞厲紅纓的死訊,不顧大臣勸阻連夜趕至雁北關,卻連屍首都未曾見到。
此番種種,終成一生之結。
四十年後,他找上了我。
他在阿忠的身體里見到了陳若最後一面,也聽到了陳若的遺言。他目睹阿忠殺了陳若,以陳若試圖殺他的方式。
鳳儀宮滿殿的沉水香無毒,特製的龍井茶無毒,只是碰到一起便有毒了,慢性毒藥浸入骨髓,長此以往,便會沉疴難愈。
這是厲紅纓和阿忠瞞了他四十年的事。
奇毒應是郭玉送的,起先大概是郭玉慫恿,等到郭玉死後,便是陳若一心求死。
郭斐從不知陳若死亡真相,不知陳若與郭玉試圖殺他,更不知厲紅纓會死的那麼早。
我不知師父的最後一位客人竟是厲紅纓。
15
我們最後一次動用回塵香回到過去,回到厲紅纓真正死亡的時間。
陛下要去見她,而我要去見師父。
於是,阿忠又一次踏足雁北關。
這是陳若死後的第二年,厲紅纓此時已經接近油盡燈枯,此時正斜臥在床,目光平靜地看著每一封來著皇城和突厥的情報。
阿忠掀簾入帳告訴她,郭斐送來一些補品,希望她好生調養。
無論是四十年前還是四十年後,郭斐都不希望厲紅纓死。
但誰也改不了結局。
她泛灰的唇角慢慢溢出一絲笑。
阿忠問了她一個問題:「將軍,陛下不知你之苦衷,不知旁人算計,不知你之付出,你遇見陛下可曾有悔?」
厲紅纓的眼裡迸出點點星子,比春曉之花還要絢爛:「若有一日,陛下得知一切,問起我。請公公告知陛下,紅纓最後悔之事,我早已經嘗過,絕不願嘗第二次。因此從我見到陛下那一刻起,便已決心剷除陛下的一切阻礙,助陛下君臨天下。若陛下治下大魏子民富足安定,大魏威嚴遍布四海各國。即使我死後因罪孽入了十八層地獄,亦無愧於心。」
她突然咳嗽幾聲,帕子上沾滿點點血痕,臉上的笑意卻越發燦爛:「你看,我的報應已經來了。就算天壽不永,我絕不後悔篡改聖旨,欺瞞陛下,殺陳若,殺郭玉,殺一切危害陛下的人。」
阿忠失態地握住她顫抖的手,悲痛難掩。
厲紅纓安慰似地反握阿忠的手,犀利的眸光逐漸散去,她慢慢直起身子,對帳外呵道:「取鐵甲來,死生何懼。厲家子孫活一日便要擋突厥一日。紅纓若遭不幸,有勞公公按照約定,幫忙隱瞞,陛下大病初癒,新朝根基未穩,我的死訊於天下於大魏都不是件好事。」
直到最後,她語聲輕微,露出幾分難得的猶疑:「只是沒想到真到了這一刻,我依然心存妄念。我想知道,若陛下知道我此生所為,又該如何看我,又是否後悔當日生死之際救下我,可惜我得不到答案了。」
阿忠已是淚流滿面,他的軀體再一次失控,佇立原地無法阻止厲紅纓走向已知的結局,最後的最後,陛下和我的神魂被一股不可抗力驅逐出阿忠身體。
陛下大喝,也不管厲紅纓聽不聽得見:「何以與君知,何幸與君識,奈何橋邊生紅藥,來世同行共歲月。」
我的神魂浮向上空,俯視軍營,看見不遠處空地上盤膝而坐的師父。
他已鬚髮皆白,閉目不語是即將大去的徵兆。我大呼:「師父!」
倏爾,師父睜開眼望向天際仿佛看見我般,搖首嘆息道:「么兒,痴兒。該歸去吧。」
16
回塵香盡,再睜眼,我與陛下已經回到四十年後的魏宮。空氣里泛著焚燒後的味道,用於施術的鳳袍早已燃燒殆盡。
陛下閉眸,沉默許久,再睜眼不復初見時的冷漠威嚴,反而是帶有一種祈求。
「朕願許以十倍重金,請先生暫住皇宮修養。」
「朕聽聞南疆有一術法,可行換命,命格貴重者施法最佳。待朕安置好身後之事,請先生助我施以換命之法,以朕天子之壽易人性命。」
我澀然苦笑,委婉拒絕。
郭斐又請求道:「朕發誓先生行此法無論朕後果如何,絕不會有人尋先生麻煩。」
聞聽此言,我笑的比哭還難看,忍不住道:「陛下,這天下誰都可以換命,唯有您不行。」
「因為您的命本就是他人逆天改命換來的。」
師父最後一眼裡,我瞬間洞悉了一切。
其實真正的郭斐早就應該死了。深愛陳若的郭斐被陳若和郭玉聯合下毒,直至久病臥床,郭玉趁機逃出南宮聯合被郭斐打壓的世家發動宮變。
郭斐身亡後,郭玉重臨帝位,不顧人言亦不顧陳若反對,執意封弟媳陳若為後。
天下譁然。
郭玉再次登基嚴厲打壓郭斐舊部,厲紅纓所率領的厲家軍自然在其中。
郭玉氣量狹小,朝野人人自危。沒了厲家軍掣肘,不久後,突厥再次進攻中原,郭玉被昔日陰影下破了膽,忙不迭的獻城議和。自此,郭斐與厲紅纓多年心血毀於一旦,邊關百姓再次落入突厥鐵蹄之下民不聊生。
痛悔不已的厲紅纓暗地蟄伏,與痛失舊主的阿忠同去南疆找上我師父,請他出山,
我的師父為天下蒼生之計同意了這筆極其不划算的買賣。
以畢生術法之力,以厲紅纓與他的性命為引,施展回塵之術,回溯前塵,這不是為了得見故人,而是為了逆天改命。
我和陛下所處的現世,便是二人改了因果的結果。
所以厲紅纓和師父全部早逝,沒有參與施術的阿忠也在四年後去世。
沒有人能改了他們的結局。
這是他們自己選擇的結局。
年老的郭斐怔怔無言,望向殿外一望無際的黑夜,眸若空茫。
我吸吸鼻子,行了大禮告退:「小人多謝陛下令臣再見師尊,此次施法小人分文不取,您若執意要給,小人便願您此生長壽晏極,大魏子民安樂,能全師尊畢生夙願,於小人而言便是無價之寶。」
我走近密道時,最後看了一眼斜斜倒在龍椅上的郭斐,他以指覆面,有晶瑩自其指縫流出。
我最後選擇走近密道,沒有告訴他另一件事。
陳若並不想殺郭斐,那份毒是郭玉給的,他告訴她只是讓郭斐暫時纏綿病榻,好讓他逃出南宮。
他逃出南宮便去民間隱姓埋名做個閒人,再不會威脅郭斐皇位。
在郭斐死去的那個時間線里,陳若終日禮佛,終身都沒有原諒郭玉。
可是那又怎樣呢?
我不會讓師父的付出有失去價值的可能。
反正奈何橋上,郭斐再也見不到陳若了。
(全文完)